以前，我总是以为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儿，直到身边的人儿一个又一个地离我而去，这才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切肤之痛。
第一次收到了峰的追悼会邀请函，也是最后一次。
盘算着，我也算是活得够久了，三十多年，不少了！我该花点时间好好想想关于死亡的问题了！
听算命的说过，我们家乡那个被人称作“神算子”的算命的，他对我说过——你是冬月出生的狗属相，天生的大寿之命！言下之意，就是说我目下不大可能会死，也不大可能对死亡有了亲身经历。
又听家乡的老辈们说，人睡死之后，灵魂会出窍。所以说，睡觉，是离死亡最近的一件事儿。
为此，我来到久别不归的家乡，找到了那个算命的。
“神算子！我听说人睡沉了之后便会灵魂出窍，我得和我那个二十多年的老同学，不，他还不老，我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在他生前说，我现在只能通过睡眠与他产生感应，你说我是如常人的常规之态一般晚上睡觉好呢，还是一反常态地白天睡觉呢？哪个灵魂出窍的几率大些？”
神算子掷了掷手中的孔方兄，似乎算出了我的属相，诧异道：
“你是大寿之命，为何不寻思着如何好好地活着，反倒是一个劲的找死呢？”
“我不是找死，我只是想知道......”
话及中道，神算子抢过我的话茬儿道：
“如果你做什么事都惯于一反常态的话，那么‘惯于一反常态’这件事儿本身就是一种常态。和你说个事儿，关于我的。我先前开始学算命，人家说算命的得话说文言文，这样才彰显得有些大文采、大学识。可我就在想了，我究竟是该说绕口的文言文，还是说顺口的白话？想过了，我才明白，我该说的，是实话！说句实话，我天生就习惯于说白话，那我就顺其自然呗。所以我说，年轻人，做事的原则，无非就是任心随性罢了！”神算子确是个“悬葫济世”的仙风道骨之人，言语之列，还不忘拎着他那只随身不离手的小葫芦，小葫芦虽旧小不入眼，却还是看得出些年岁，常人看罢，便常有一阵敬畏肃然而起。
随性而为？听罢了，早早便想“灵魂出窍”的我片刻便席地睡下，峰的轮廓，于我的记忆之中，隐约地呈现了出来：
峰和我是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同学，显然，“发小”、“哥们”一类的形容词，早已不能满足于我们之间的感情了。峰是才气的、俊俏的，形貌昳丽、修长俊美，健壮的臂膀撑着这个家庭的重负——他的父母、妻子、女儿，在他这健壮的庇护之下，神情恬然，羡煞旁人。念及此番，情乍起而收不得，泪眼顷刻模糊，峰那本不甚清晰的身影便更甚模糊了起来，从脚到身体，再到他那健壮的臂膀，皆呈隐约而消逝之状，这个失去了支撑力的家庭，砰然倒塌，见状，我赶忙抹泪前去质问峰：你就这么走了，留下这一大家子，指望谁替你照顾？峰久久不语，只留下个渐次消逝的身影。
末了，我只能像一条疯狗一样朝着峰消逝的及处嘶声竭命地诘问着。
“崩噔”一声，一声清脆的敲击声于我的头上开了花。受惊之余，我摸着受到敲击的脑袋，再看看手提葫芦的神算子，不禁哑然：
“是你敲打了我，为什么？”
“哟！把你敲醒了啊？怎么，你都‘死’了一会了，看透了死没有？”神算子捣鼓着那个破葫芦道。
我连连摇头，顿了几秒，又一连几下摆了摆手道：
“峰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！我连死人的心都看不穿，还说什么看透死亡呢？”
神算子朝我头顶的方向定了定神，半晌才语重心长地说道：
“也罢了！人注定是一种无知的动物。连自己从哪里来，死了要往哪里去都不清楚，竟然还肆意蹂躏地球，企图做这个世界的霸主。所以我说，人是生于无知、死于无知的！你看不透死，不是件要紧的事儿！”
“你说这话未免也太悲观了些吧？你就不能说些让人开心的话吗？”
“让人开心的话？你想听喜剧？可我生来，眼里看见的便全是悲剧。你说有生命诞生，这是件喜事儿，是一出喜剧，可我看，凡是活着的，终该死去！既然我眼里看见的都是悲剧，又怎会叫人开心呢？”神算子谆谆道。
“你不说你都看透了生死吗？怎么还会不开心呢？”我指着神算子背后那面写有“神算子、看生死”的锦旗忖忖道。
“对啊！‘神算子、看生死’啊！说的没有错啊！我看生于尘世的人，终有一天都会死，这就是看生死啊！”神算子嗫嚅道。
“你怎么骗人啊！这骗人的锦旗！你说你骗人能当饭吃吗？死骗子！”我破口大骂道。
“我就是靠骗人吃饭的，你说骗人可不可以当饭吃啊？年轻人，别心急，听我慢慢解释！说我看透生死那确实是不靠谱的，而‘我看尘世的人，终有一天会死’，这算是看透了生。要想看透死？嘿嘿！”神算子摸出了先前的那枚孔方兄，随手而掷空中，再双手紧合以闭，孔方兄于他的手中，由静而动，动再静，像是一段虚无的历程。
“孩子！我看得透的是这样一件事儿——这孔方兄从抛到空中的那一刻起，便注定会落尘，这是自然法则！可凭老朽之力，是无力看清它翻动起舞的整个过程的，更甭提它的正反了。而平日里和你们算命掷的正反面，便是我口中你们的命运！老实说，咱们村里那些老家伙口中的‘灵魂出窍’，包括你的冬月狗属相，都是我看正反面而信口开河的！连我这个‘神算子’都算不出生死，你这个毛娃娃，还在这个瞎倒腾个什么啊！我问你，家中可有些什么人？”神算子提起那个慑人的小葫芦，神情肃然地问道。
“上有高堂、下有妻女。只是平日里与他们的言语不多，遇着事儿了，不及开口......”望着那个来回摇摆的小葫芦，我嗫嚅着。
终于，那“崩噔”一声终于还是猛敲击于我的头顶之上，接着便是神算子的一阵絮叨接踵而来：
“妈个巴子的！自己家里的破事都一大推，还跑来我这里做白日梦，我看你真是想找死了吧？什么想不想和死人‘说话’，给我快快收拾起来回家去吧！回家去和活人说话会比和死人‘说话’还难？看不透死，就管活的人的事儿！”
这“悬葫济世”的一葫芦，把我敲得刹时眼冒金星，慵懒的身体却精神了许多，伴着耳畔那几声吆喝着的——神算子、看生死。对这家门的方向，我走得又快了些。
于今想毕此事，我依旧有惑——这世间真没人能同时看破生与死吗？就像神算子所说的——人注定是无知的。我问过这个世界无数个问题，它却只给了我很少的答案，我在想，究竟是我知道的答案太少了，还是这个世界存在的问题太多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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